全宋文
卷二十三
何承天(二)
與宗居士書論釋慧琳白黑論 即均善論
近得賢從中郎書,說足下勤西方法事。賢者志其大,豈以萬劫為奢,但恨短生,無以測冥靈耳。冶城慧琳道人作《白黑論》,乃為眾僧所排擯,賴蒙值明主善救,得免波羅夷耳。既作比丘,乃不應明此,白徒亦何為不言。足下試尋二家誰為長者,吾甚昧然,望有以佳悟。何承天白。○《弘明集》三。
荅宗居士書 釋均善難
(何承天□)前送《均善論》,并諮求雅旨,來荅周至。及以為茲理,興喪宜明,不可但處以可否之閒,吾雖不能一切依附,亦不甚執偏見,但求夜光於巨海,正自未得耳。以為佛經者,善九流之別家,雜以道墨,慈悲愛施,與中國不異。大人君子,仁為己任,心無憶念,且以形像彩飾,將諧常人耳目,其為糜損尚微,其所弘益或著,是以兼而存之。至於好事者,遂以為超孔越老,唯此為貴,斯未能求立言之本而眩惑於末說者也。知其言者,當俟忘言之人,若唯取信天堂地獄之應,因緣不滅之驗,抑情菲食,盡勤禮拜,庶幾廕羅帳之蓋,升彌鐙之座,淳于生所以大謔也。
論云:眾聖老莊皆云有神明,復何以斷其不如佛言?荅曰:明有禮樂,幽有鬼神,聖王所以為教,初不昧其有也。若果有來生報應,周孔寍當緘默而無片言邪?若夫嬰兒之臨坑,凡人為之駭怛,聖者豈獨不仁哉?
又云:人形至麤,人神實妙,以形從神,豈得齊終?荅曰:形神相資,古人譬以薪火。薪弊火微,薪盡火滅。雖有其妙,豈能獨得。
又云:心之所感,崩城隕露,白虹貫日,太白入昴,氣禁之醫,冷煖輒應。專誠妙感以受身,更生七寶之土,何為不可哉?荅曰:崩城隕露,貫日入昴,不明來生之譬,非今論所宜引也。又見水火之禁,冀其能生七寶之鄉;猶觀大冶銷金,冀其能自陶鑄,終不能亦可知也。
又曰:有諦無諦,此唱居然甚安,自古千變萬化,有俄然皆已空矣。當其盛有之時,豈不常有必空之實。愚者不知其理,唯見其有。荅曰:如論云,當其盛有之時,已有必空之實。然則即物常空,空物為一矣。今空有未殊,而賢愚異稱,何哉?昔之所謂道者,於形為無形,於事為無事,恬漠沖粹,養志怡神,豈獨愛欲未除,宿緣是畏,唯見其有,豈復是過,以此嗤齊侯,猶五十步笑百步耳。
又云:舟壑潛謝,佛經所謂見在不住。誠能明之,則物我常虛。荅曰:潛謝不住,豈非自生入死,自有入無之謂乎?故其言曰:有駭形而無損心,有旦宅而無憤死。賈生亦云:化為異物,又何足患。此達乎死生之變者也。而區區去就,在生慮死,心繫無量,志生天堂,吾黨之常虛,異於是焉。
又云:神光靈變,及無量之壽,皆由誠信幽奇,故映其明。今沒於邪見,理固天隔。荅曰:今亦不從慢化者求其光明,但求之於誠信者耳。尋釋迦之教,以善權救物,若果應驗若斯,何為不見其靈變以曉邪見之徒?豈獨不愛數十百萬之說,而吝俄頃神光,徒為化聲之辯,竟無明於真智。終年疲疫,而不知所歸,豈不哀哉?
又云:內懷虔仰,故禮拜悔罪,達夫無常,故情無所吝,委妻子而為施,豈不邀於百倍?荅曰:繁巧以興事,未若除貪欲而息競。遵戒以洗悔,未若翦榮冀以全朴。況乃誘所尚以祈利,忘天屬以要譽,謂之無邀,吾不信也。
又云:泥洹以無樂為樂,法身以無身為身,若誠能餐仰,則耽逸稍除,獲利於無利矣。荅曰:泥洹以離苦為樂,法身以接苦為身,所以使餐仰之徒不能自絕耳。果歸於無利,勤者何獲,而云獲於無利邪?此乃形神俱盡之證,恐非雅論所應明言也。
又云:欲此道者,可謂有欲於無欲矣。至若啟導麤近者,有影響之實,亦猶于公以仁活致封,嚴氏以好殺致誅,厲妙行以希天堂,謹五戒以遠地獄,雖有欲於可欲,實踐日損之塗,此亦西行而求郢,何患其不至?荅曰:謂麤近為啟導,比報應於影響,不亦善乎?但影響所因,必稱形聲。尋常之形,安得八萬由旬之影乎?所滯若有欲於無欲,猶是常滯於所欲。夫耳目殊司,工藝異業,末技所存,慮信不并。是以金石克諧,泰山不能呈其高;鴻鵠方集,冥秋不能傳其旨。而欲以有欲成無欲,希望就日損,雖云西行,去郢茲遠,如之何?
又云:若身死神滅,是物之真性,但當與周孔并力致教,何為誑以不滅,欺以佛理,使燒祝髮膚,絕其牉合,以傷盡性之美?荅曰:華戎自有不同,何者?中國之人,稟氣清和,含仁抱義,故周孔明性習之教。外國之徒,受性剛強,貪欲忿戾,故釋氏嚴五戒之科。來論所謂聖無常心,就物之性者也。懲暴之戒,莫(若)〔苦〕乎地獄;誘善之勸,莫美乎天堂。將盡殘害之根,非中庸之謂。周孔則不然,順其天性,去其甚泰,婬盜著於五刑,酒辜明於周誥。春田不圍澤,見生不忍死。五犯三驅,釣而不綱。是以仁愛普洽,澤及豚魚,嘉禮有常俎,老者得食肉,春耕秋收,蠶織以時,三靈格思,百神咸秩。方彼之所為者,豈不弘哉?又甄供灌之賞,嚴疑法之罰,述蒱宰之問,為勸化之本,演焄蒿之荅,明來生之驗,袨服盱衡而矜斯說者,其處心亦悍矣。
論又稱耆陁尸梨之屬,神理風操,不在琳比丘後。足下既明常人不能料度近事,今何以了其勝否於百年之前,數千里之外邪?若琳比丘者,僧貌而天虛,似夫深識真偽,殊不肯忌經護師,崇飾巧說,吾以是敬之。孫興公論云:竺法護之淵達,于法蘭之純博。足下欲比中土何士也。及楚英之脩仁寺,笮融之賙行饉,寍復有清真風操乎?昔在東邑,有道(舍)〔含〕沙門,自吳中來,深見勸譬,甚有懇誠。因留三宿,相為說練形澄神之緣,罪福起滅之驗,皆有條貫。吾拱聽讜言,申旦忘寢,退以為士所以立身揚名,著信行道者,實賴周孔之教。子路稱聞之而未之能行,唯恐有聞。吾所行者多矣,何據捨此而務彼。又尋稱情立文之制,知來生之為奢,究終身不已之哀,悟受形之難再,稱聖人我師,周公豈欺我哉?緣足下情篤,故具陳始末,想耆舊大智,誨人不倦,於此未默耳。前已遣取明佛論,遲尋至,冀或朗然於心。何承天白。○《弘明集》三。
荅宗居士書
重告并省大論,置陣如項籍,既足下以賤漢祖,況弱士乎?證譬堅明,文詞淵富,誠欲廣其利澤,施及凡民,深知君子之用心也。足下方欲影響以神其教,故宜緘默成人之美,但當謂外國之事,或非中華所務,是以有前言耳。果今中外宜同,余則陋矣,敢謝不敏。雖然,猶有所懷,夫明天地之性者,不致惑於迂怪;識盛衰之逕者,不役心於理表。儻令雅論不因善權,篤誨皆由情發,豈非通人之蔽哉?未緣言對,聊以代面。何承天白。○《弘明集》三。
荅顏光祿
敬覽芳訊,研復淵旨,區別三才,步驗精粹,宣(寅)〔演〕道心,賞施士,貫綜幽明,推誠及物,行之於己則美,敷之於教則弘,殆無所聞。退尋嘉誨之來,將欲令參觀斗極,復迷反逕,思或昧然,未全曉洽,故復重申本懷。足下所謂共成三才者,是必合德之稱,上哲之人,亦何為其然?夫立人之道,取諸仁義。惻隱為仁者之表,恥惡為義心之端。牛山之木,翦性於斧;恬漠之想,汨慮於利害。誠宜滋其萌,援其善心,遂乃存而不算,得無過與。又云:議三才者無取於氓隸,言眾生者亦何濫於聖智。既已聞命,猶未知二塗當以何為判,將伊顏下麗,寍喬札上附,企望不倦,以祛未了。必令兩籍俱舉,宮和符合,豈不盡善!又曰:大德曰生,有萬之所同。同於所方萬,豈得生之可異。非謂不然,人生雖均被大德,不可謂之眾生;譬聖人雖同稟五常,不可謂之眾人。奚取於不異之生,必宜為眾哉。來告云:人則役物以為養,物則見役以養人。大判如此,便是顧同鄙議。至於情嗜不禁,害生慘物,所謂甚者泰者,聖人固已去之。又云:以道為心者,或不劑此而止。請問不止者,將自己不殺邪?令受教咸同邪?若自己不殺,取足市,故是遠庖廚意,必欲推之於編戶,吾見雅論之不可立矣。又云:若同草木,便當煙盡,精靈在天,將何憑以立?夫神魄惚怳,遊魂為變,發揚悽愴,亦於何不之。仲由屈於知死,賜也失於所問。不更受形,前論之所明言,所憑之方,請附夫子之對。及施報之道,必然之符,當謂于氏高門,俟積善之慶,博陽不(代)〔伐〕,膺公侯之祚,何關於後身乎?又云:經世恆談,施者勿憶,士子服義,惠而弗有。誠哉斯言!微恨設報以要惠,說徒之所先,悅報而為惠,舉世之常務,疑經受累劫之罪,勤施獲積倍之報,不似吾黨之為道者,是以怏怏耳。知欲引之上濟,亦甚所不惜,但丈夫處實者,頗陋前識之華,故不為也。若乃施非周急,惠存功譽,揆諸高明,亦有恥乎!此吾率其恆心,久而不化,內慚璩子,未暇有所誚也。何承天白。○《弘明集》四。
重荅顏光祿
吾少信管見,老而彌篤。既言之難云,將湮腐方寸,故願憑流颺,以託鱗融。厚故意垂懷,惠以重釋,稽證周明,華辭博贍。夫良玉時玷,賤夫指其瑕;望舒抱魄,野人睨其缺。豈伊好辨,未獲云已。復進請益之問,庶以研盡所滯。來告云:三才之論,故當本諸三畫,三畫既陳,中稱君德,所以神致太上,崇一元首。若如論旨,以三畫為三才,則初擬地爻,三議天位。然而遯世無悶,非厚載之目。君子乾乾,非蒼蒼之稱。果兩儀罔託,亦何取於立人?但爻在中和,宜應蓄德耳。又云:惻隱窮博愛之量,恥惡盡(祜)〔祐〕直之方,則為上仁上義,便是計體仁義者為三才。尋又云喬札未獲上附,尹顏宜其下麗,則黃裳之人,其猶弗及。雖賾之旨高下無準,故惑者未悟也。夫陰陽陶氣,剛柔賦性,圓首方足,容貌匪殊,惻隱恥惡,悠悠皆是。但參體二儀,必舉仁義為端取,知欲限以名器,慎其所假。遂令惠人潔士,比性於毛群;庶幾之賢,同氣於介族。立象之意,豈其然哉。
又云:已均被同眾,復何諱眾同?故當殊其特靈,不應異其得生。夫特靈之神既異於眾,得生之理,何嘗暫同?生(於本)〔本於〕理,而理異焉,同眾之生,名將安附?若執此生名,必使從眾,則混成之物,亦將在例邪?
又云:謹為垣防,猶患踰盜,況乃罔不設備,以充侈志,方開所泰,何議志甚。足下始云皇聖設候物之教,謹順時之經,將以反漸息泰。今復以方開所泰為難,未詳此將難鄙議,將譏聖人也。
又云:市庖之外,豈無御養。神農所書,中散所述,何必以封刳為稟和,爓瀹為翼善?夫禋瘞繭栗,宗社三牲,膮膷豆俎,以供賓客,七十之老,俟肉而飽,豈得唯陳列草石,取備上藥而已。吾所憂不立者,非謂洪論難持,退嫌此事不可頓去於世耳。
又云:天下寍有無形之有?顧此唯疑,宜見正定。尋來旨似不嫌有鬼,當謂鬼宜有質,得無惑天竺之書,說鬼別為生類故邪?昔人以鬼神為教,乃列於典經,布在方策,鄭喬吳札,亦以為然。是以雲和六變,實降天神,龍門九成,人鬼咸格。足下雅秉周禮,近忽此義,方詰無形之有,為支離之辯乎!
又云:後身著戒,可不敬與。慈護之人,深見此數,未詳所謂慈護者誰氏之子。若據外書報應之說,皆吾所謂權教者耳。凡講求至理,曾不析以聖言。多採譎怪以相扶翼,得無似以水濟水邪!
又云:物無妄然,必以類感。常善以救,善亦從之。勢猶影表,不慮自來。斯言果然,則類感之物,輕重必侔,影表之勢,脩短有度。致飾土木,不發慈愍之心;順時蒐狩,未根慘虐之性。天宮華樂,焉賞而上升;地獄幽苦,奚罰而淪陷。唱言窮軒輊,立法無衡石,一至於此。且阿保(傳)〔傅〕愛,慎及溷腴,良庖提刀,情怵介族。彼聖人者,明并日月,化關三統,若令報應必符,亦何妨於教,而緘扃羲唐之紀,埋閉周孔之世,肇結網罟,興累億之罪,仍制牲牢,開長夜之罰,遺彼天廚,甘此芻豢,曾無拯溺之仁,橫成納隍之酷。其為不然,宜淵慮。若謂窮神之智,猶有所不盡,雖高情愛奇,想亦未至於侮聖也。
足下論仁義,則云情之者少,利之者多。言施惠,則許其遺賢忘報。在情既少,孰能遺賢?利之者多,曷云忘報?若能推樂施之士,以期欲(人)〔仁〕之疇,演忘報之意,引向義之心,則義實在斯,求仁不遠。至於濟有生之類,入無死之地,慶周兆物,尊冠百神,斯旨弘誕,非本論所及。無乃秦師將遁,行人言肆乎!豈其相迫。居!吾語子:聖人在上,不與百神爭長。有始有卒,焉得無死之地。夫辯章幽明,研精庶物,反初結繩,終繁文教。性以道率,故絕親譽之名。範圍造化,無傷博愛之量。以畋以漁,養兼賢鄙,三品之獲,實充賓庖,金石發華,笙籥協節,醉酒飽德,介茲萬年。處者弘日新之業,仕者敷先王之教,誠著明君,澤被萬物,龍章表觀,鳴玉節趨,斯亦堯孔之樂地也。及其不遇,考槃阿澗,以善其身,殺雞為黍,聊寄懷抱。或負鼎割烹,揚隆名於長世;或屠羊鼓刀,陵高志於浮雲,此又君子之處心也。何必陋積善之延祚,希無驗於來世,生背當年之真懽,徒疲役而靡歸。繫風捕影,非中庸之美;慕夷眩妖,違通人之致。蹲膜揖讓,終不并立,竊願吾子捨兼而遵一也。及蜀梁二叔甘人驛胥之譬,非本義所斷,故不復具云。○《弘明集》四。
為謝晦檄京邑
王室多故,禍難荐臻。營陽失德,自絕宗廟。盧陵王構鬩有本,屢被猜嫌,且居喪失禮,遐邇所具,積怨犯上,自貽非道。群后釋位,爰登聖明,亂之未乂,職有所係。案車騎大將軍王弘、侍中王曇首,謬蒙時私,叨竊權要。弘於永初之始,實荷不世之恩,元嘉之讓,自謂任遇浮淺,進誣先皇委誠之寄,退長嫌隙異同之端。曇首往因使下,訪以今上起居,不能光揚令德,彰於朝聽,其言多誣,故不具說。王華賊亡之餘,賞擢之次,先帝常見訪逮,庶有一分可取,而華稟性凶猜,多所忍害,曩者縱人入城,託疾辭事,此都士庶,咸所聞知。以其所啟及上手荅示宗叔獻,又令宣告徐、傅二公。及周糾使下,又令見咨,云:「欲自攬政事,求離任還都,并令曇首具述此意。」又惠觀道人說,外人告華及到彥之謀反,不謂無之。城內東將,數日之內,操戈相待。華說數為(狄)〔秋〕當所譖,常不自安。凡此諸事,豈有忠誠冥契若此者邪?自以父亡道側,情事異人,外絕酒醴,而宵飲是恣。靦貌□□□□□□凡厥士庶,誰不側目。又常歎宰相頓有數人,是何憤憤,規總威權,不顧國典。保祐皇家者,罹屠戮之誅;效勤社稷者,致殲夷之禍。搢紳之徒,孰不慨。遂矯違詔旨,遣(劉)〔到〕彥之、蕭欣之輕舟見襲。即日監利左尉露檄眾軍已至揚子。雖以不武,忝荷蕃任,國家艱難,悲憤兼集。若使小人得志,君子道消,凡百有殄瘁之哀,蒼生深橫流之懼。輒糾勒義徒,繕治舟甲,舳艫亙川,駟介蔽野,武夫鷙勇,人百其誠。今遣南蠻司馬寍遠將軍庾登之,統參軍事建武將軍建平太守安泰、宣威將軍昭弘宗、參軍事宣威將軍王紹之等,精銳一萬,前鋒致討。南蠻參軍振武將軍魏像、統參軍事宣威將軍陳珍虎旅二千,參軍事建威將軍新興太守賀愔甲卒三千,相係取道。南蠻參軍振威將軍郭卓鐵騎二千,水步齊舉。大軍三萬,駱驛電邁,行冠軍將軍竟陵內史河東太守謝遯、建威將軍南平太守謝世猷驍勇一萬,留守江陵。分命參軍長寍太守竇應期步騎五千,直出義陽。司馬建威將軍行南義陽太守周超之、統軍司馬振武將軍胡崇之精悍一萬,北出高陽,長兼行參軍寍遠將軍朱澹之步騎五千,西出雁塞,同討劉粹,并趨襄陽。奇兵尚速,指景齊奮。諸賢并同國恩,情兼義烈,今誠志士忘身之日,義夫著績之秋,見機而動,望風而不待勗。○《宋書‧謝晦傳》。